但凡想到瓷器,“景德镇”三字或许已先行脱口而出了。景德镇,它是瓷器的产地、瓷人的圣地,它是瓷器的厚载、瓷艺的巅顶。中华向号瓷之国,瓷业高峰是此都。景德镇,这是那从远古一直唱到今朝的传奇。 景——德——镇,过去、现在和未来,且让我以琢器的虔诚细细地将你勾勒与描摹。 景:盛景绵延越千年 当它真的只是一个小镇时,它不叫“景德镇”,而是叫做新平。所谓新平,乃新近平定之意,这似乎是古番之地正式纳入体系之中。彼时,岁在东晋。当然,在此之前的汉朝,这里便有烧制陶瓷的窑坊,史料中颇爱引用的句子是:“新平冶陶,源于汉世。” 遥想那远古之时,在原始洪荒过后,在森林大火过后,人类从那烧得坚硬结实的泥土上得到启示,于是开始冶制陶罐陶盆。这些陶器,蓄了清泠泠的水,盛了金灿灿的谷,承载和延续了人类沉甸甸的希望。除了木棒和石块,陶器该是人类制作最早的工具了吧,它们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智慧印记呀。 无论是比之于北方的各大窑系,还是较之于周边的其他窑口,新平镇的陶瓷源头似乎并无特殊之处。历史的垂青从唐代开始。据《浮梁县志》上载,唐武德年间,首先是陶玉载瓷器入关中,具贡于朝,此器被赞为“假玉器”,新平镇一举成名。稍后,更有朝廷下诏命霍仲初等制瓷进御,新平镇再次名扬天下。彼时,他们两人的窑厂分别被称为“陶窑”和“霍窑”。 陶霍两人引爆的无异于一场地震,从唐武德四年开始,朝廷对这个地处吴头楚尾的小镇极有兴趣,先后在此置新平县、新昌县和浮梁县,以管辖新平镇。天宝元年的“浮梁”之名,更是沿用至今,只是在历史的沧海桑田后,两者的从属关系发生倒转,县还是县,镇却上升为市,如今地图上的标识是:景德镇市浮梁县。 浮梁县物华天宝,盛产土、泥、釉、柴等,这些原料通过水路抵达新平镇。经过镇上的泥塑火炼,晶莹剔透的瓷器满窑出窑,这些瓷器沿着昌江汇入鄱阳湖,汇入长江,走向远洲重洋。 由北向南的昌江,景德镇的母亲河,很长一段时间里,它可以说是全球最繁忙的水运路段,所谓草鞋码头千猪万米,所谓器行九域施及外洋。彼时的新平镇,因为在昌江之南,又被称作昌南镇。“昌南”两字了不得,因为它是英语单词china的汉语发音。china中这个字母c,小写时是“瓷器”,大写则是“中国”。 缓缓昌江缓缓行,历史也缓缓行进到1004年。这一年,真宗皇帝收到一批昌南镇的贡瓷,这批瓷器白里泛青,细腻光洁,釉色通透,件件让人赞赏不已。把玩着这吸收了北方白瓷和南方青瓷的优点而创制出的青白瓷,宋真宗一时兴起,把自己刚改的年号给赏赐了出去。这一年是景德元年。从此,昌南镇有了一个沿用后世的新名字:景德镇。 有宋以后,不管是来自于草原还是关外,历代帝王们都越发地喜爱了景德镇瓷器,而且,他们已经不满足于民间的进贡,开始从产量、花色、品种、造型等各个方面提出各种要求,为了确保质量还派遣官员监督烧制。这种有目的有针对性地为宫廷烧制御用瓷,便是官窑的形成。 由于行政力量的介入,也由于南方的相对安定吸引了大量避难而来的能工巧匠,这座没有城墙的小镇海纳百川,“工匠八方来,器成天下走”。从元世祖忽必烈设立浮梁瓷局开始,明清两代皆设御窑厂,直到辛亥革命后帝制寿终正寝,这里,成就了中国历史上烧造时间最长、规模最大、工艺最精湛的皇家官窑。 御窑厂所在之地叫珠山。景德镇四面环山,蜿蜒如龙,平坦如砥的市区中心却有一山突兀而起,状如龙珠。此乃风水极佳的五龙戏珠之势,于是,因番君吴芮立马驻足而得名的立马山,被称作了珠山,建御窑,烧御瓷,以及埋藏因瑕疵而落选并被打碎的残瓷片。 今日的景德镇御窑厂,又称御窑国家遗址公园、景德镇御窑遗址博物馆,修复于原御窑厂的遗址之上,赫赫然向世人展示着曾经的风华。珠山上有亭,历毁历修,最终定名为“龙珠阁”。宫廷制式的龙珠阁,红墙黄瓦,朱漆重檐,是景德镇的城徽,也是景德镇瓷器上的底款。 德:其德以玉多蕴藉 说到景德镇,让人脱口而出的除了“瓷都”这个盛誉,最顺溜的恐怕就是“白如玉,明如镜,薄如纸,声如磬”这十二字真言了。这一“玉”字真是形容得恰当无比。 景瓷的白并不是雪白,而是玉白,清幽幽地从内里透出柔光来。雪色是纯净,而玉色却是深厚的悠远的,有着沧海桑田的沉积。玉石是冷的,当它无所依托时。但是,把它放在胸前放在掌心,它却会有肌肤的温度。如玉的瓷也如此,放在手中放在心中,它便会温暖如春。一片玉瓷,能让你触摸到历史那不曾停息的脉搏。 而且,我认为,“玉”字还不仅仅是瓷的色泽和触感,更是其内涵:瓷质就是玉质,玉质就是瓷质。山会平,水会枯,而瓷一旦成器,便只有破碎,永无变型。宁为玉碎,不为瓦全。玉呀玉,瓷呀瓷,零落成尘碾作畿,犹是当时骨与肌。 当然,更多的时候,这种玉质不是盘马弯弓,也不是剑拔弩张,而是表现为安然与笃定,尤其是在大起大落之后,在沉浮不定之时。所谓:谦谦君子,温润如玉。 这,似乎得从玉瓷的源头说起。玉瓷的源头,在高岭。 Kaolin,由地质学家李希霍芬创造的一个崭新的英文单词。如同china是“昌南”的音译,kaolin也是音译,可以译成“高岭”,但是,更通常的翻译是:高岭土、瓷土。 1869年,李氏来中国科考后撰《中国》一文,对景德镇高岭村所产的一种白色瓷土作了详细介绍。他说这是他所知道的最优质的瓷土,他毫不吝啬地用了产地高岭来给这种土命名。此后,Kaolin成了世界制瓷黏土的通用名称,这让人又爱又恨,爱因其独特,恨因其唯一。 我常常想:粗砺的泥土加上水的揉捏会变得如此柔软,而经过火烧后又会变成坚硬细腻的瓷,着实让人对土对水对火对瓷充满了好奇与敬畏。以土为前身,以水成其形,以木全其质,以金点其彩,在熊熊火光中获得其璀璨的新生,瓷,真是集金木水火土于一身的灵物。 而高岭土,更是大自然馈赠与景德镇人的别样厚礼。高岭土的特质,用李氏的科学术语来形容:“含有害杂质少、可塑性强、成型骨坚。”其实,我们可以说得通俗些:那是纯粹,是柔韧,是坚强。当然,也可以说得文艺些:这是瓷性,是景德镇人与生俱来的瓷性。 十多年前,因“瓷都”被别处冠名而引发的所谓“封都事件”的沸扬之后,随朋友去了高岭。去高岭,和旅游无关。虽说是圣地,却并不是旅游的好去处,我们也确实没见着游人。路上偶遇几位乡民,或是荷锄耕作,或是提篮走过,他们并不言语,只对着我们淳朴地笑,俨然一派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模样。林间有啄木鸟用尖喙敲打树木的声音,笃笃笃,清脆而沉稳,舒缓而悠远,仿佛亘古未变。 当年的这里是很热闹的,粗眉阔肩的汉子们唱着歌采着矿。日暮时分,他们温柔贤惠的妻,会在山下守望他们,以至于山脚至今还保留了一座古朴的亭:接夫亭。接夫亭,很直白的名字,一点也不含蓄,但是,却充满了人世间的男欢女爱,以及人世间的柴米烟火。 受得起繁华,经得起寂寞,这竟是高岭的前世今生,难得的是有着始终如一的安然与笃定。“瓷都”被别处冠名,以行首自居的景德镇人初时是有些坐不住的,后来却也淡淡地一笑了之,如同高岭。瓷器虽是器,然而君子不器,君子亦不争,何况是这形式之争。 镇:艺镇天下凭君道 十八世纪的欧洲,昌南镇瓷器是最受追捧的贵重物品,价比黄金,却比黄金更难求。因此,但凡说到“昌南”那便是极品好瓷的标志。久之,人们几乎把昌南的本意给忘了,只记得它是“瓷器”,是生产瓷器的“中国”。china,这个让景德镇人极其骄傲的单词,气韵流动,意蕴深刻,真是别有一番情致。 一件器物飞越了五湖四海,一个小镇命名了一个国家。 然而,还不止于此。 明清时期的赣鄱之地有“景德瓷器樟树药,河口茶纸吴城木”的说法,那是江西的四大名镇。大浪淘沙后,有些古镇渐渐萧条,然而,景德镇却一路向前,民国时期,它和广东佛山、湖北汉口、河南朱仙一起并称为全国四大名镇。1958年,景德镇陶瓷学院创办,专门培养高级陶瓷人才,全国仅此一所。 一种产业支撑了一座城市,一种文化传承了百代千秋。 如是,自然有人问:景德镇瓷器,到底精妙在何处?又为何会如此?这样一个重大得如同课题的话题,即便是长年浸润于其中的专家学者,只怕也不能三言两语说清楚。那么,简单点,我们只看这最为世人熟悉和称道的青花瓷吧。 青花瓷,釉下彩瓷的一种,用钴矿为原料,在白坯上描绘纹饰,再罩一层透明釉,烧成后呈蓝色,所以又名釉里青、白地蓝花瓷。自元以来,“青花”几乎成了景德镇的代名词,它开辟了素瓷向彩瓷过渡的新时代,更因其富丽雄浑兼层次繁多、有别于传统的审美情趣,成为景德镇陶瓷史上的一朵奇葩。 “素胚勾勒出青花笔锋浓转淡,瓶身描绘的牡丹一如你初妆……天青色等烟雨,而我在等你。月色被打捞起,晕开了结局。如传世的青花瓷自顾自美丽,你眼带笑意。”2007年,周杰伦的《青花瓷》横穿出世,古筝撩拨,牙板清脆,琵琶淙淙,古朴又典雅,清新又流畅,青花瓷如烟雨般氤氲了大江南北。 2008年,北京奥运会,晕染效果的青花瓷颁奖礼服,奥运支线上青花纹饰的站台和电话亭,婉约雅致,别具一格。青花元素已成为中国元素,在现代建筑和服装设计等方面升华。彼时,又逢马未都开讲“元青花传奇”,诸多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青花的发源地:瓷都景德镇。 这一次,景德镇抓住了转型旅游的契机。2013年,景德镇古窑民俗博览区荣膺国家5A级旅游景区,这是全国唯一一家以陶瓷文化为主题的景区。这一年,宣传曲《我在景德镇等你》颇有当年“十里陶歌”“烈焰张天”的气势。 喜欢其中的那段RAP:“碓厂和云舂绿野,贾船带雨泊乌篷。夜阑惊起还乡梦,窑火通明两岸红。”尤其“还乡”两字真是让人心惊。此处的乡,当不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故乡,更是精神意义上的家园,那是鸿蒙之初人类的初心吧。 你来吗?来景德镇看瓷吗?或者说来景德镇玩泥吗?像先人那样玩泥,像孩童时那样玩泥。 湿漉漉的,泥在手中,手在泥中,泥水从你的指缝间溢出来,漫过手背,让你感觉到泥的柔软,也感觉到手的柔软。当你累了歇歇手的时候,你会发现,粘附于手的泥水干了,那样清晰地印出掌纹,仿佛龟裂的河床,又仿佛神秘的图腾。 你来吗?来景德镇吗?影青瓷在等你,玉瓷在等你,青花瓷在等你,华丽丽的博览区在等你。 景德镇的制瓷工艺很繁复,细分起来多达72道,有“共计一坯之力,过手七十二,方克成器”之说。练泥、拉坯、利坯、汶水、过釉、刻花、彩绘、烧窑等等,这些在博览区内都可参观、可体验。或转或歇的轳辘车旁,半干半湿的晒塘架下,将成未成的素胎泥坯间,你会眼花缭乱,你会返朴归真,你会乐不思蜀。 当然,还有茶也在等你。早在唐代,浮梁除了产瓷,还盛产茶叶。白居易《琵琶行》中就有“商人重利轻别离,前月浮梁买茶去”,他幼时曾随任浮梁主簿的长兄生活于浮梁,这样的一句诗,或许不仅仅是叙事,也不仅仅是同情,只怕更有故园之思吧。 |